2008年7月24日 星期四

(舊文)飼料雞與放山雞─體制內外的教育經驗

《我要結我的蜘蛛網,你們不要逼我當蝴蝶!─小馬》

二00七年四月中旬,我應邀參加一所私立中學音樂班的發表會。這個學校,是中部地區有名的明星學府,音樂班更是資優班的代名詞。學生有音樂天份之外,還必須接受「性向」測驗。測驗成績好的,才確定可以進去就讀。

當天晚上的演出,有國樂團,有管弦樂團;有古典音樂,也有現代搖滾……,節目非常豐富。就中學生樂團而言,他們已經有不錯的技巧。不過整個晚上,我很少從演出學生的臉上,看到他們享受音樂的表情。也因此,我始終沒辦法有融入感,反而生出些許尷尬。

這讓我回想起我曾在一所體制外學校的經驗。

當年一群懷著浪漫情懷的家長和教育工作者,一起在山裡購地、搭屋、辦學。這所學校的學生,除了一般學科學習外,他們也搞樂團,也跳舞、演戲。儘管學生們的演技生熟有別、舞姿參差不齊,但我大體很少在他們的肢體動作或臉部表情上看到尷尬。他們專注而投入,是真在享受,在音樂、舞蹈裡徜徉、體味人生。

剛到那所學校時,我驚訝發覺,怎麼這麼多人選修舞蹈課,而且不只在學學生,連專任老師、行政人員、社區家長,都常常「隨班附讀」,甚至還有校友每週騎三個半小時的機車,從民雄回來跳舞。這位學生大學念數學系,曾為了促成一堂選修課,在系裡系外邀同學選課,引起教授注意,找他長談了好幾個小時。不過他畢業後,考上藝術大學舞蹈研究所,矢志成為專業舞者。

還有一名學生,他在學校玩了四、五年後,高三開始一反平常,整天關在宿舍裡K書,唯獨肢體課,他一定出席。問他為什麼如此鍾情跳舞,他說其實一開始自己對肢體很反感,甚至會覺得噁心;後來看到二位學姊演出,她們忘我的神情吸引了他、感動了他,讓他開始嘗試接納自己的身體,開始嘗試跳舞,也開啟了自我解放的歷程。

這所學校創校伊始,師生每年都必須攀爬一座百岳。這樣的傳統,培養出不少喜歡親近山野的學生。前面這名學生後來在登山教練邀約下,放棄大學聯考,參與攀登北美第一高峰(高6192公尺)、會在瞬間凍死人的阿拉斯加麥肯尼。此行為台灣創下最年輕、最高海拔登山團隊、男女登山手三項全國紀錄。隔年他重考,順利進入清華大學數學系就讀。

回到音樂。這所座落在森林中的學校,常在夜闌人靜時,傳來劃破俱寂的鼓鳴樂聲,吵得連校園旁的整片日本杉都不得安寧。

一開始是校長和一位學生基於興趣,合買一組爵士鼓。後來覺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。你要不要學電吉它?你要不要學KEYBOARD?樂團成立了,校長每週開著老舊的二手得利卡,載學生下山到都市的音樂教室學藝。極盛時期,全校五十七名學生,有高達六個樂團、一個合唱團,幾乎所有學生,都在玩音樂。

漸漸地,社團變成選修課,選修課又變成必修課。繪畫、滑板、街舞……,也都有類似的發展。

一名過去不學無術的孩子,十三歲寫出「我要結我的蜘蛛網,你們偏要我當蝴蝶……」的詩句。他在舞台上唱出控訴體制教育的詩句,不斷質問:Do you want to kill me?Do you want to kill me?其用盡生命之力的聲嘶吶喊,曾撼動教育部前參與四一0教改運動八週年紀念活動的許許多多民眾。

這名「蜘蛛」同學一心想朝導演路邁進。多少個夜晚,我都得拖著疲憊的身軀,提醒他及那些在籃球場拍片、一次次NG一次次重來的學生們:該輪到貓頭鷹值班了。

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裡,我在電視連續劇的一幕抗議劇情中,看到這名學生的類似身影,他吶喊的神情依舊;之後,我聽說他已遠赴加國,在他鄉第一年求學,就獲得全州中學紀錄片大獎。我知道,這所至今都還沒完成立案程序的違章校園,又從台灣的地下社會,搶回了一個有生命力的年輕靈魂。

曾經有一位校友,隨同父母回高雄老家過年。他在新竹出身長大,後來到卓蘭山裡念書,對父親的故鄉其實不熟。但他騎著腳踏車,從市區騎到左營,騎到楠梓,繞了一大圈回家。伯父不可置信地對學生的父親說:「汝這個哪放山雞,阮彼個哪飼料雞咧。」恰如其分地標示出體制內外學校不同的教育價值。

不過閩南話有一句俗語:「有一好就冇兩好。」這所放山雞學校,並不是無菌室,也非無憂無慮的人間樂土。它的創辦人們當年從體制出走,與世俗絕裂,為孩子們捍衛出體驗生命的空間;卻似乎也圍起一堵無形的牆,加上過度浪漫的學風,很多人在此不知有年,無論月日。偏安一隅的結果,不少人狗咬尾巴,常在原地轉圈圈,蹉跎了過多時日,以致流逝不少寶貴的關鍵學習的契機。

嚴格說來,放山雞的肌肉並不結實,反而有點瘦弱的遺憾!這是出走體制的必要之惡嗎?我並不覺得如此。


附記:
1、2007年春末,清華大學教育學程學生實習刊物向我邀稿,正巧我剛受邀聽完一場中學生的音樂成果發表會,有感而發於同年5月6日完成這篇短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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